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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雪丨70年胜利日回首台湾“日本兵”———以陈映真《忠孝公园》为中心
图为台湾籍日军
“老宫崎的眼眶红润起来了,回礼的手不住的颤动。待到大家都日本式地坐在榻榻米上享用料理时,宫崎已经涕泪横流了。‘在南方、战争中,真辛苦了大家……’宫崎坐着向大家深深地欠身。曾金海用比较流利的日本话抢着说,‘大家都很怀念在南方的日子呢。’有几个老人于是忙着附和。‘那时,也许对大家太严厉了。’宫崎带着几分惭色,又向大家欠了欠身。”
这一幕的画面太过温馨感人,像是曾经一起在战场拼杀的兄弟们的重新聚首。对于宫崎来说,他不是真的将台湾老兵们当成日本人,但老兵们“破碎的、不正确的日本语”“何等动听”,勾起了宫崎对于殖民地台湾的“乡愁”,他似乎又回到了当时的南方战场上,回到了大日本帝国的极盛之时。那时他还是帝国军队的小队长,对台湾人日本兵可以随意毒打,施展他的权力,而不是此时的潦倒模样,一个只能靠国家的“恩给俸”混饭吃的老人。事实上,宫崎对于重逢与回忆的满足感恰恰建立在对老兵们所“忘记”之事的“记忆”上。但他必须把绝口不提这种不平等的关系作为前提,而以“自己太过严厉”为借口,极力掩盖当时对台湾人日本兵的歧视与虐待,以此来粉饰出一个共同战斗过的战友身份,以彼时的“同袍之情”来召唤此时殖民地人民对母国的感情。在几位老兵的回忆里,当年参加南方战争的日子真是一段光辉的岁月,承载了他们青年时代的记忆。那些被日本兵辱骂毒打的回忆经过几十年的“过滤”已经渐渐淡化。 但宫崎仍是有所顾虑的,他在南方战场对待这些台湾人日本兵确实太过“严厉”。他们或多或少都遭到过宫崎的虐待。在宫崎欠身的时候,像林标一样,老兵们那些不堪的记忆也一样涌了上来。不过,没有人会在这样温馨的聚首时刻提起来,这些不合时宜的记忆就像林标那两颗被打掉的血牙一样,再一次被不动声色地吞进了肚子里。此时此刻,林标、曾金海和其他老兵是和宫崎一样在战场上一起浴血战斗的战友,团结与怀旧是首要的,宫崎和老兵们曾经的过节作为次要矛盾被压抑下来。没人会追究他是“军人”还是“军夫”、有没有拿过枪,甚至上没上过战场。这种“平等的”时刻,只有现在——这个不可能实现的时刻——才能“实现”。只有他们一起合谋“忘记”当时真实发生的事情,才能维持此刻的气氛,林标才有可能穿上日本海军战斗服,成为“真正的”皇军。老兵们压抑自己在战时的创伤,其实是在对宫崎“记忆”之事的“遗忘”上,也就是用去历史的、投机的方式来讨好宫崎,换取此刻的平等。 即使是战时,在日本人眼中,那些为日本奋战的台湾兵也从来不是真正的日本人。可此时,由当下的视角回忆回去,却将严苛的日本军队等级制度与对台湾人的歧视转移到个人的性格与态度的层面。过去与现实的对比如此强烈,现实因过去形成,却是在对过去变形之后,以压抑某些关键的历史记忆为代价妥协而成,如林标身上的海军战斗服一样,是乔装打扮过的历史。
图为日军在台湾征兵的宣传手册
“……赖天照大神之神庥,天皇陛下之庇佑……庶几国本奠于唯神之道,而国纲张于忠孝之教……”
对于林标这个没受过教育的乡下农民来说,对于拗口的古日文,未必有切身的感受,林标是想通过《国本奠定御诏书》来和马正涛建立联系。《国本奠定御诏书》确实也对马正涛起了作用,他想起那时他还在日本人在满培养精英的“建国大学”法律部。紧接着,他就逐渐对林标的殖民地日本话感到愠怒。虽然两人通过同样的日本殖民史的纽带建立了联系,但这纽带本身也把二人切割开来。 林标看起来极为相似的两次经历,其性质却完全不一样。同一语言会召唤出说话者一种天然的感情。对语言熟练程度的差异会造成感情投射强度的差异。闽南语—日语—普通话这个阶序因为历史原因已经深深根植在林标的身体内部,“自然而然”地会召唤出他不同强度的感情。如果对这种素朴的感情不加辨别,就会轻易地被利用。而且当这种强制性随着时间而慢慢淡化,只留下历史印记之时,暴力的起源就会被抹杀,致使悲剧再次上演。
新时代的“皇军”与“皇协军”
“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重读呢?我总觉得,仅从物质的历史来看,好像缺乏一种什么东西。后来我想大概只有重读台湾文学,才能补上这个空缺。对台湾的理解不只是冰冷的实证的研究,还应该是对台湾人的形成史,它的发展史,用我的话来说,就是台湾的精神史,以殖民地半殖民地为特色的台湾地区的精神的历史,心灵构造的历史研究。”
陈映真的“精神史”与色川大吉和鹤见俊辅的定义有所差别,“精神史”不是与思想史相对,而是与物质的历史相对,更强调人的精神方面,但陈映真重视的“精神史”同样是以底层人民为主体,来研究殖民地人民的精神状态和心灵构造。通过林标与马正涛的对比,陈映真对于底层民众朴素的正直感是肯定的。仅仅揭示日本当局对台湾进行皇民化洗脑政策,同样会忽略民众的主体能动性。所以,陈映真通过梅村、日本志愿兵和林标(也与吴锦翔遥相呼应)的比较,将日据时期台湾人对于皇民化接受的不同脉络展开,并将林标在不同环境中产生的能动性与反抗性展现出来。 与此同时,陈映真同样警觉到了这种朴素感情的危险性,尤其是在战后老兵的位置不断地被边缘化后,加之国民党的外省兵对于台湾人日本兵的蔑视与排斥,使得孤立无援的台湾人日本兵不得不“认同”日本。老兵们的记忆与对日本的认同是否真实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它如何由战后的新秩序感再次被生产出来。即使是再次被利用的同袍之情,也包含了皇民化意识形态,它们同样根植于生活经验这一“水平轴”上,甚至是错综复杂的缠绕在一起。如果理解了台湾人日本兵在战时的无奈,我们就不会像豆浆店里的外省人以“汉奸”的名义粗暴地对其进行审判。比如将林标充当日本人帮凶定义为“汉奸”,那如何看待他出手救泉州人?同时,林标对于马正涛的误认是否也应该全然接受?我们可以从两个层面来把握老兵们对日本的这种感情,但在现实中,如何将这种根植于水平轴的复杂情感剥离成两个层面? 在《忠孝公园》中,陈映真对于战时的林标给予了充分的同情,但在战后讨要恩给金的过程,虽然也强调了他的潦倒近况,对此还是持批判态度。通过战时与战后的对比,我们发现陈映真比冈本的态度更为复杂。意识形态和共同体感是交织在一起的,想将朴素的民众意识从中剥离开来非常难,民众虽然是被控制的,但也在一定程度上与官方达成了妥协。如果我们彻底原谅林标迫于日本殖民时的淫威,为了生存而做出的应有的妥协,那么,如何看待林标为了恩给金包装自己的记忆来与虎谋皮?我们仍然用生计问题将林标从历史的重担下解脱出来么?林标通过“福建话”和泉州人建立了连带,也通过日本话和马正涛建立了连带,这两种关系可以一概而论么?正是通过两件看似相同的事的轮番上演,让我们警惕这之间微妙的界限——它既可以是溢出权力体制的反抗,也可以被权力捕捉而绝对服从。 “本土”政权的政治动员恰恰利用了本省人底层对于日本剪不断,理还乱的历史记忆。林标参加“南洋战殁台湾兵慰灵碑”的揭幕仪式由民进党组织。虽然陈炎雷推动的“战友会”是以向日本追讨拖欠军饷为名义来为台湾兵出头,但其实质只是一个擦边球,并没有处理台湾人日本兵和日本的关系问题,也没有要求日本承担对台湾兵的战争责任。第二年,民进党真的上台了,陈炎雷也当上了资政,日本对台湾兵的补偿也有了结果,但只是两百倍。林标此时似乎又醒悟了。林标为什么时而清醒,时而糊涂?不同于吴锦翔,林标不会从超越自己的角度来思考自己与日本之间的构图,他没有形成自觉,也难以形成自觉,虽然他可以把自己打扮成日本海军,口口声声“日本精神”,但对于“国家”、“天皇”是隔膜的。在得知日本战败之后,他的第一反应是笃定,因为终于能活着回家看他儿子了。除了在南洋战场的时候,生计问题对于他来说始终是第一义的,为了这个问题他可以妥协投机。换言之,他不会像梅村抑或吴锦翔那样,可以为了自己的认同付出生命,所以,即使日本对他造成巨大的创伤,他对日本还是抱着侥幸的心理,希望能获得一点补偿。林标不是对日本完全效忠,他的“愚忠”有很多的层次,有自己的“算计”,他争取恩给金完全是出于现实利益的考虑。 战后台湾资本主义,就是在“世界反共军事基地”的政、经条件中,因大量美国军经援助而得以迅速发展。但这个高速发展的背后,还有另一个面向,就是战时殖民结构的延续。林标一心一意争取恩给金,林月枝要寻父,林欣木流离失所,林家一家的离散是和台湾社会的变化密切相关的,林标在等待儿子的时候,发出了天问:“也没有战争,也没有天灾地变,怎样我们一家就这样四四散散?”林月枝之所以顺利逃走是因为林标忙于索要“恩给金”,林欣木为什么沦落到“街友”的地步,无法回家?当年城市扩建到农村,农村卖地乘风,林标把地卖了,把钱给林欣木用于创业。林欣木一家来到三重市买下倒闭的厂房,开始进行小商品的制造。最后由于石油涨价,接不到订单而倒闭。战后台湾经济完全被编入美—日经济圈,台湾民族资本无法壮大,且对工人毫无保护性,使台湾工人无法争取权益,在极其恶劣的环境下完成资本积累。林标一家离散的境地正是在反共—安全体制下的资本积累下的结果。殖民历史和战争责任在几十年里都没有得到有效的清理,使得历史依然作为“现实”而非“历史”而发生作用。战后日本评论家菅孝行认为大东亚共荣圈并没有成为过去:“虽然战时体制的大东亚共荣圈已经崩溃,但以日本为“盟主”的经济体制的大东亚共荣圈,毋宁说是战后才确立下来。”他认为战争时期天皇制的存在结构不仅获得延命的机会,还恢复了比新的支配形态更坚固的结合关系,进而形成更坚固的天皇制基础。台湾人林标在战后对日本的“再认同”不就是赤裸裸的甘于被殖民的表现么?林标在讨要恩给金时对于日本的认同程度远远超过战时,这种夸张的“日本情结”不过是台湾更加依赖日本这一物质基础之上所生长出来的意识形态,诚如台湾学者曾健民所言,台湾的战后政治经济史才是真正形塑“日本情结”的基本力量。林标与孙女林月枝互相不能理解,正是由于对日本殖民史认识的不同。这也是陈映真1986年在《从台湾都市青少年崇日风尚说起》一文中所警觉的问题。他认为这种现象不是青少年从经济文化的比较上做出的简单选择,而是战后四十年来政治、经济和文化上的亲日和对日无批评的复杂结构的结果。所以他批评的问题并不针对青少年,而是针对台湾依赖性的政经结构和文化结构以及对日本殖民史的遗忘。在南洋战场,林标还能凭借着底层的认同感和语言的共鸣,反抗殖民主义,出手搭救泉州老板,但是现在,林标根本看不到这种连带。林标看到菲律宾来台的工人,听到了曾经熟悉的菲律宾语,勾起了他在南洋战场的回忆,并没有引发出他别的想法。菲律宾人来台打工,实质上还是在台湾人的压迫下,台湾作为日本和菲律宾之间的中介,这和战时作为南进基地,何其相似。台湾和菲律宾之间的关系凸显出日本殖民地内部的多重宰制结构及关系,1994年台湾大肆宣扬“南进”策略,正说明台湾内部的“帝国”欲望已经生长。殖民结构已深入台湾主体内部,想要复制日本在菲律宾的宰制关系。 至此,我们看到台湾一方面不断放大自己被殖民的悲情历史,另一方面又吊诡的复制“母国”想象,走向帝国主义的一端。这种复制就是台湾作为美日新殖民地,战后无法反思和清算日本殖民的后果。战后日本对太平洋战争只是从失败者的角度,而没有反思太平洋战争和大东亚战争的关系,太平洋战争中,有日本—台湾人—菲律宾人这样的等级结构在,它和日本侵华战争就有同样的结构,不能因为主要对手是美国就剥离它的侵略性。所以,陈映真才把战时在满洲国的马正涛和战时在南洋的台湾兵林标连在一起,意在说明如果要理解二战时的日本,无法将台湾、满洲国和南洋战场分开来谈。 在《忠孝公园》中,陈映真将曾经分散在日本各处殖民地的宫崎小队长、伪满洲国宪兵马正涛、原日本兵林标、原日本被殖民者菲律宾人都汇集到了台湾这个岛上,五十多年过去了,战时的殖民结构仍然未变,凝缩在他们的关系中,决定着他们的命运。那段令台湾人无法直视的黑暗历史改头换面地又重新上演:宫崎小队长仍然耀武扬威,马正涛过着舒服日子,林标一家仍然处于离散的状态,菲律宾人在异国人的压迫下生存。日本人—日本买办—台湾人—菲律宾人的宰制结构丝毫没有改变,只是宰制的媒介变成了“经济”。由于冷战结构的需要,东亚全体都是在没有彻底清算历史的情况下开始了自己的战后。陈映真正是通过小说来展现了没有被清算的战后是如何“念念不忘,必有回响”的——对于日本快速复兴的崇拜,却完全无视日本在台湾和东南亚地区在战后对于战时扩张主义的延续。林标只能看到“恩给金”的召唤,看不到自己一家的离散及菲律宾人来台打工与日本间的关系。日本剧作家石飞仁在与陈映真交流时曾表达过对于日本战后军国主义的看法,他认为,问题不在日本军国主义是不是在复活,问题在日本军国主义因为战后国际政治而从来未曾死过。正如陈映真所敏锐察觉到的,台湾的“独立”不过是一场伪满洲国式“独立”的荒谬剧:“而五十年代以降,‘台湾当局’和日本就军部、反共右翼政、商、学界千丝万缕的网络,被在八十年代末‘台湾化’后的台湾当局继承和进一步发展,甚至也在少数一些台湾战后留日学界中发展对日占台湾史加以美化和正当化,宣传和当年伪满‘建国’论如出一辙的各种建台湾为‘新而独立’的‘民族论’和‘国家论’的运动。”战后台湾与日本的关系反而更深刻的交织在一起,处于这个结构中的台湾,即使一心想要“本土化”、“独立”、“自决”,都不可能成为现实。 本省人的“日本情结”其实是把“过去的日本”和“现在的日本”切割开,通过去历史化的日本想象来对抗国民党在战后企图强力塑造的民族认同。在对国民党所代表的“祖国”失望后,尤其是外省人以征服者的角色凌驾台湾,本省人才会扭曲地对于曾经的殖民者日本产生出乡愁。这样一种形态的乡愁由选择性记忆形成,日本作为殖民者的支配与压迫形象就被他们所遗忘了。为了反对国民党强制灌输的中国民族主义而美化日本殖民时代的记忆,则必然如赵刚所言:“反动如果只能是任由历史的命运让它摆荡到另一极端,那也终究只是另一个反动而已。用一种合乎时代氛围的情感、信念与价值取代历史,犹如用它们置换现实,那将如愤怒之盲人骑愤怒之瞎马,必然无法成事,且必然以悲剧终。”林标追求的不是“历史正义”,不是对于“历史之恶”的不松口,而是为了恩给金毫无原则的妥协,为了恩给金可以乔装打扮历史。追讨军饷和赔偿本来是殖民地人民要求殖民者履行责任,对日本战后处理的不合理进行抗议的正义行为。但林标等人却为了恩给金的获得无所不用其极,随意在殖民者与被殖民者之间滑动,完全无视历史的真相,陈映真讽刺的是这种歪曲历史的行为。 以深刻卷入日本殖民历史的原日本兵林标为线索,陈映真在小说中设置历史与现实的交叉,一方面呈现战时台湾“日本情结”的“实相”,一方面又从战后的“虚相”中照出战时的延长线,以此构成“思想剧”复杂的时间线索,复现出台湾作为“前殖民地第三世界”未愈的伤痕。陈映真从来没有漠视台湾的悲情历史,他只是不断强调,台湾的悲情要放在自身和区域历史的脉络中,而不是抽象地谈论悲情。 林标是否就是一个纯洁的“贱民”?是否经得起台独派所赋予的道德与美学的悲剧意味?在“《台湾论》现象”出现的时候,陈映真就提出警示,在清算和批判台湾被殖民历史时,不能忘记反躬自省,也应彻底清算殖民地时代台湾人协赞日帝支配台湾的“共犯结构”,不能一味的将自己包装成悲情的被殖民主体。陈映真恰恰是主动抵抗这样一种美学意义上的高点,拒绝将台湾的历史进行美学化处理,而始终将“忠孝公园”强力地拉回到它本来的历史脉络上,尽管这历史是黑暗的、暴力的、是难以直视的。
历史不容改写,他们永远都在!